中国教育

　　“3Q得orz”(感谢得五体投地)，“巳宬s‘1.种惯.’”(已成为一种习惯)……这就是时下“90后”年轻人发明的流行语言——火星文。它通常由韩文、日文、中文偏旁、繁体字、生僻字、符号等组合起来，由于被指“破坏汉字的纯洁性和规范性”，一时间多家主流论坛网上围剿，争议四起。

　　火星文本身并不可怕，网络用语自有其流行规律，可议的是90后发明火星文的背后原因：不满家长的话语霸权、隐私窥探，为了彰显个性，创造属于自己的空间。“我的地盘我做主”，这种后现代的“酷”文化在年轻人中似有燎原之势，从流行歌曲、时尚用语、奇装异服到文化作品不一而足。它究竟意味着什么？

　　龚丹韵：听闻您对火星文不感意外，甚至认为再正常不过，为什么？

　　严锋：背后的动机很好理解：年轻人觉得他们的前辈没劲，不愿用他们的腔调说话，自然会想要自创一种腔调。这种努力并非今天才有。几年前电影《大话西游》红遍大江南北，遍地滥用“大话句式”，成为当时年轻人的标志，可以算是火星文初露端倪。再往前推，王朔掀起痞子文化，其小说《顽主》，骂人已用到反切的造词手法，正是“前火星文”。从历史上看，中国自古盛行民间秘语，行话、切口、帮会用语源远流长。我们是一个民间秘语大国。火星文的诞生，有很长的历史线索，不值得大惊小怪。从老愤青王朔、中愤青周星驰，到现在的小愤青，属于青年的亚文化不断形成，一代代层出不穷。如果90后全无动静，不亮出自己的标签，那才奇怪。

　　此外语言也是非常有弹性的容器，可承载很多内容，具有多种层面的功能，比如除了交际，还有游戏功能。90后对造字方法的活学活用，如象形、会意、反切注音、加减部首等，再现了方块字曾经历的诞生过程，也是对传统文化资源的一次激活。符号的拆拼、解密，本身就极富乐趣。他们正是游戏文化中成长的一代，对游戏的欲求格外强烈，在他们手里，语言的游戏面孔被大大强化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
　　龚丹韵：拿语言开刀，作为身份认同的标签，恐怕不是偶然。

　　严锋：是的。形成亚文化的青年，一般都是某种意义上的“弱势群体”。拿90后来说，在老师面前应该当个勤奋学生，在家长面前应该当个乖巧孩子，在成人世界应该当个后生晚辈。社会主要资源被更为年长的人掌控，他们能够表达不满、凸显自我意识的工具实在太少。唯独语言，是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武器，可以听从心灵的意愿自由控制，通过“说什么话”，就能感觉“是什么人”。所以青年总会借由语言默契，划下楚河汉界，捍卫自己的人格世界。语言成了表达自我的最后领地。既然不能改变真实世界的规则，那就在语言世界里自制规则，从符号的解构、再创造中，重新获得主宰一切的优越感———这是一种超越成人世界的资本和象征。

　　龚丹韵：换言之，个性强烈的后现代表达，其实是对成人社会的某种抵抗？

　　严锋：也许年轻人并不知道想抵抗什么，但至少也要保持抵抗的姿态，以此释放心灵的自由。我非常理解他们。我们在他们那样年龄的时候，绝对没有萌发如此强烈的独立意识，内在心灵与外在环境也没有达到如此尖锐冲突的境地。新一代是在网络和游戏边上长大的，自我意识复苏，接触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、自由驰骋的表达，可同时，他们却被置入空前僵化的教育体制，四处可见满嘴分数的老师、望子成龙的家长、呆板教条的考试。生活方式与所学所想落差太大。方向相反的两股力量共同撕扯，折磨着他们的心灵。在此过程中，自然而然，会不断诞生属于年轻人的话语和艺术。这不只是简单的代际冲突，不只是抵抗话语霸权，更是为了寻找认同、防御认同感丧失，所以他们才会炮制各种风格，作为自身的标志甚至是图腾。这样的心理，与后现代中的解构、多元、去中心等概念一拍即合，便有了目前种种看似新奇的现象。

　　龚丹韵：“做好自己就行”“我想，我可以”等个体理念，都曾在西方的“嬉皮士文化”、日本的“我世代”里出现过。我们的多元文化生态是否在重走人家的老路？

　　严锋：青春的叛逆反抗，在每个国家都有各种形式的闪现，可是对教育体制的大拒绝，所想与所做之间天翻地覆的反差，却为中国所独有。这会引发很多非理性因素。

　　中国年轻人的模仿欲特别强。当扮酷变成争相跟风，孜孜以求的独特之“我”也就烟消云散。个人的主体意识虽然空前高涨，但不是很明确、很坚强、很独创、很由衷，最后可能被商业、被媒介所掌控。尤其处在信息爆炸的新背景下，数码对传播更加有利，流行之快、蔓延之广，其他时代不能比拟，也造成了这个时代的趋同性。让人眼花缭乱的热点很多，其中到底有多少真正的多样性还很难讲。快速繁殖的文化形态，将诱发哪些新东西，需要严肃考虑，拭目以待。

　　龚丹韵：美国前总统胡佛曾说，生活的要素在于“擅用个人的性格、能力和欲望来改变你本人和这个国家”；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任务之一，就是期望青年解放思想，从臣民身份转向公民身份。当代中国正在继续这种现代转型，与个体意识相关的自由、平等、互动日益鲜活，然而社会责任、大局观念似乎也随着个体觉醒，在新一代中快速流失。

　　严锋：个人主义在不同文化中确实形态各异。法国的个人主义与美国的个人主义就很不一样。我们常说美国一切以个人至上，其实他们非常强调责任义务，传统意识浓厚，公共演说、甚至乡村歌曲中都有大量的爱国主义成分，很多人都真诚地信这个。

　　中国新一代的个体意识现状如何，会朝哪个方向发展，现在定论为时尚早。年轻人有没有责任感，我们这些前辈最好不要轻下判断。我们真的进入过他们的内心吗？他们的所思所想、喜怒哀乐，我们又了解多少？说他们不成熟，可我们自己什么时候成熟过？说他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，这些问题会不会从根本上就是我们带给他们的？总是对年轻人指手划脚，只重视物质培养，却漠视个人意志，掐灭独创精神的萌芽，我们为什么不先反省自身？我理解成人社会的文化焦虑，但我更相信进化论。没有谁占领道德的制高点。与其教训他们，不如从我们自己开始，作点实实在在的改变。

　　（主持人：本报记者 龚丹韵　　嘉 宾：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严锋)

来源：解放网-解放日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