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华园在北平西郊外的海淀的西北。出西直门走上一条漫长的马路,沿途有几处步兵统领衙门的“堆子”,清道夫一铲一铲地在道上洒黄土,一勺一勺地在道上泼清水,路的两旁是铺石的路专给套马的大敞车走的。最不能忘记的是路旁的官柳,是真正的垂杨柳,好几丈高的桠杈古木,在春天一片蛾黄,真是柳眼挑金,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,柳丝飘扬到人的脸上,一阵阵的蝉噪,夕阳古道,情景幽绝。,我初上这条大道,离开温暖的家,走向一个新的环境,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海淀是一个小乡镇,过仁和酒店微闻酒香,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小石桥,左转趋颐和园,右转经园明园遗址,再过去就是清华园了。清华原是清室某亲贵的花园,大门上“清华园”三字是大学士那桐题的,门并不大,有两扇铁栅,门内左边有一棵状如华盖的老松,斜倚有态,门前小桥流水,桥头上经常系着几匹小毛驴。
园里谈不到什么景致,不过非常整洁,绿草如茵,校舍十分简朴但是一尘不染。原来的一点儿中国式的园林点缀保存在“工字厅”,“古月堂”,尤其是工字厅后面的荷花池,徘徊池畔,有“风来荷气,人在木阴”之致。塘坳有亭翼然,旁有巨钟为报时之用。池畔松柏参天,厅后匾额上的“水木清华”四字确是当之无愧。我在这个地方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。
西园榛莽未除,一片芦蒿,但是登土上西望,园明园的断桓残石历历可见,惋仰苍茫,别饶野趣。我记得有一次郁达夫特来访问,央我陪他到园明园去凭吊遗迹,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清华分高等科中等科两部分。刚入校的便是中等科的一年级生。中等四年,高等四年,毕业后送到美国去,这两部分是隔离的,食宿教室均不在一起。
学生们是来自各省的,而且是很平均的代表着各省。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听到,我不相信除了清华之外有任何一个学校其学生籍贯是如此地复杂。有些从广东,福建来的,方言特殊,起初与外人交谈不无困难,不过年轻人学语迅速,稍后亦可适应。。由于方言不同,同乡的观念容易加强,虽无同乡会的组织,事实上一省的同乡自成一个集团。。我是北平人,我说国语,大家都学着说国语,所以我没有方言,因此我也就没有同乡观念。如果我可以算得是北平土著,象我这样的土著清华一共没有几个。(原籍满族的陶世杰,原籍蒙古族的杨宗瀚都可以算是真正的北平人。)北平也有北平的土语,但是从这时候起我就和各个不同省籍的同学交往,我只好抛弃了我的土语的成分,养成使用较为普通的国语的习惯。。我一向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组织同时我也没有浓厚的乡土观念,因为我在这样的环境有过八年的熏陶,凡是中国人都是我的同乡。
一天夜里下大雪。黎明时同屋的一位广东同学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,别的寝室的广东同学也奔走相告,一个从箱里取出羊皮袍穿上,但是里面穿的是单布裤子!
有一位从厦门来的同学,因为语言不通没人可以交谈,孤独郁闷而精神反常,整天用英语叫喊“我要回家!我要回家!”高等科有一位是他的同乡,但是不能时常来陪伴他。结果这位可怜的孩子被遣送回家了。
我是比较幸运的,每逢星期日我交上一封家长的信便可获准出校返家,骑驴抄小径,经过大钟寺,到西直门,或是坐人力车沿大道进城。在家里吃一顿午饭,不大功夫夕阳西下又该回学校去了。回家的手续是在星期六晚办妥的,领一个写着姓名的黑木牌,第二天交到看守大门的一位张姓老头儿的手里,才得出门。平时是不准越大门一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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