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源:“网信海淀”微信公众号
日前,CERNET网络中心副主任、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李星教授应邀参加海淀区互联网信息办推出的《大咖聊网安》访谈节目。他首先回顾了IPv6的发展历史,指出部署IPv6的关键点在于必须全力推进“IPv6单栈”——“新建系统必须直接采用纯IPv6,这一点至关重要。”对于当前的互联网技术研究,他表示,一定要做超前的东西,实现从0到1的突破,而不是从1到100。“你解决的问题必须是全球性问题,而不仅是中国问题。”
以下为节目访谈实录。
IPv6最关键的优势就是地址多
问:IPv6是什么,我们为什么要研究IPv6?
李星:在物理空间里,你需要地址门牌号才能找到位置。在虚拟空间,IP地址就是那个门牌号。1994年我们建设中国教育和科研计算机网时,心中的一个想法就是让全国所有大、中、小学生都能上网,每个人都有一个地址。中国有3.2亿学生,但按当时(1994、1995年)的情况,不可能分配给中国这么多的IPv4地址。当时也正好是下一代互联网——IPv6开始逐步标准形成的阶段,为了让中国每个学生都有一个上网地址,我们决定发展IPv6。这就是当时的契机。
问:据说IPv6的地址数量多到能为全世界每一粒沙子都编上一个地址,这是真的吗?
李星:IPv4地址空间是2的32次方,IPv6则是2的128次方。互联网设计之初,主要是让计算机联网,那时个人电脑还没普及,所以大家觉得2的32次方(约40亿)地址绰绰有余。后来移动互联网兴起,大家意识到地址其实是为每个人联网服务的,每个人也都有了自己的手机。IPv6刚出现时,大家认为它是为物联网准备的。但这两年,特别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出现后,我意识到,IPv6更像是为机器人联网设计的。
问:IPv6和IPv4相比,仅仅是地址数量多吗?还有什么核心优势?
李星:IPv6在设计时考虑了很多功能,比如更好的服务质量、更宽的速率、更高的安全性等等,确实有很多改进。但如果要记住最关键的一点,那就是地址多。
问:IPv6给每个设备一个唯一的地址,相当于唯一的门牌号。那有了这个唯一门牌号,是不是就意味着绝对安全了?
李星:当然不是。地址多对安全性的影响好还是不好,从应用角度讲,有点像矛和盾的关系。一方面,IPv6地址空间巨大,如果能随机使用地址,黑客扫描会极其困难。IPv4的整个地址空间,用现在最高效的扫描方法不到半小时就能扫完。但IPv6的一个子网(2的64次方地址),扫描一遍可能就需要上万年。这是它提升安全性的地方。
问:但是另一方面,隐私怎么保障?
李星:IPv6有“隐私地址”功能,地址会定期变化来保护隐私。互联网早期设计强调“端对端的透明性”,IPv6凭借海量地址,能更好地实现这一特性。有需要的时候还是可以找到特定的地址,而刚才提到的隐私地址等技术,则可以在保护你安全的前提下,确保只有授权方才能找到你,黑客则难以追踪。
问:让坏人无处遁形?
李星:对。我们还是要做好防护,但坏人能被溯源追查。
向IPv6过渡不能硬着陆
问:那么有了IPv6,是否可以取消IPv4?
李星:IPv6设计之初,确实有人期望它能完全取代IPv4,实现彻底切换。但实际上这件事太理想主义了。尽管IPv6发展多年,目前主流仍是IPv4,其潜力远未完全发挥。如果IPv6全面应用,会催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创新。但IPv4自1995年商业化至今,存量巨大,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全切换,两者将长期共存。
问:我们总想“硬着陆”——关掉一个旧的,启用一个新的。但互联网革命始于IPv4,今天的基础设施也大量依赖它,不可能说停就停、全面切换,这种硬转换的代价太大了。
李星:是的,这也是经过探索得出的结论。IPv6早期设想的过渡方案是“双栈”:旧设备只支持IPv4,新设备同时支持IPv4和IPv6。通信时,双方根据对端能力自动选择IPv4或IPv6,期望最终自然过渡。但这同样过于理想化了。
问:那这样的双栈协议有哪些安全风险?
李星:安全领域有个重要概念叫“木桶效应”。如果一个系统同时支持IPv4和IPv6,可能IPv4的防火墙很完善,但IPv6的防护较弱,黑客就可能利用IPv6这个短板进行攻击。
问:就像身体免疫力低时容易受病毒攻击,黑客专挑“软柿子”捏。那另外我们还提到有“隧道技术”和“翻译技术”,它们又有哪些安全风险?
李星:“隧道技术”主要用于跨网络连接。早期IPv6少,可在IPv4网络上打通IPv6“孤岛”;后期IPv6多了,也能反过来连接IPv4“孤岛”。后来我们想,能否做个翻译器放在IPv4和IPv6之间实现互通?于是我们首创了“IVI技术”——一种无状态翻译技术。为什么叫IVI?灵感来自罗马数字(IV代表4,VI代表6),那IVI就寓意着IPv4和IPv6互通了。
问:您认为IPv4和IPv6共存还会持续多久?未来IPv4会被彻底淘汰吗?
李星:可以总结为两点:第一,IPv6是未来方向。要发展新应用、提升安全性、顺应趋势,就必须加快部署IPv6。第二,得益于翻译技术,IPv4和IPv6可以互通。因此,部分IPv4地址将永久存在,但会以IPv6的形式呈现。例如清华的IPv4地址(166.111.8.10),未来可能作为IPv6地址的一个子集继续存在。我认为IPv4终将进入“博物馆”——有些网站或设备保留其IPv4地址,通过IPv6互通,也算是一种纪念。
一定不要用做IPv4的思路来做IPv6
问:基础在部署,关键在应用。全球IPv6部署率已超40%,我国目前进展如何?面临哪些挑战?
李星:据我了解,中国IPv6部署率已超50%,用户规模全球第一。但关键点在于:必须全力推进“IPv6单栈”——新建系统必须直接采用纯IPv6。这一点至关重要。
问:那IPv6的发展应用中目前遇到的挑战是什么?
李星:双栈方案需要兼顾IPv4兼容性,代价高昂且需双重投入。相比之下,专注于纯IPv6(单栈)能更好地提升安全性。同时,IPv6海量地址空间本身就能催生新应用。这里有个关键理念:一定不要用做IPv4的思路来做IPv6。就像硅谷有句话:“不会浪费晶体管,就做不出好芯片”;互联网建设早期也有人说:“不会浪费带宽,就做不出好应用”。IPv6时代,我认为:“做IPv6如果不会浪费地址就会失败”。怎么“浪费”?举个例子:信用卡号包含大量无效号码,就是为了增加盗用难度。IPv6地址空间巨大,我们可以通过“浪费”(即不可预测地分配地址)来提升安全性。
问:在IPv6的普及中,企业和个人该如何应对?
李星:对普通用户,目标是“无感使用”,他不用知道自己用的是IPv4还是IPv6,专注于自己的应用即可。但对于IT从业者来说,比如开发者、运维、安全人员,则必须深入理解IPv6。如果要新建,就优先采用纯IPv6(单栈),并通过翻译技术与IPv4互通。
问:其实我们说“无感使用”,就像健康时不会感觉到某个器官的存在。普通用户无需了解技术细节,实现无缝、丝滑的体验才是最高追求。
李星:这是咱们做技术人的一个理想,往这个方向努力吧。
问:IPv6作为数字基础设施的核心技术之一,中国未来如何从技术追随者转变为规则制定者?又如何通过IPv6维护互联网的全球性?
李星:中国的第一个IPv6试验床是我学生做的,比全国规模部署提前了近20年。所以一定要做超前的东西,实现从0到1的突破,而不是从1到100。在互联网领域,我深刻体会到:你解决的问题必须是全球性问题,而不仅是中国问题。
问:我们叫“筑巢引凤”。相信未来会有更多中国互联网人和科研工作者,沿着这条路持续创新。
李星:人们常跟我们这一代人说,未来怎么走?未来会怎么样?其实在30年前,我们也有这样的疑问。但是当时互联网先驱们的一句话对我触动非常大:“我们不预测未来,我们创造未来。”
来源:本文根据“网信海淀”《大咖聊网安》相关节目整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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