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爱只关乎本心
储继芳曾记得斯霞说起过一个第二届“大改班”的学生。这个学生家里经济比较困难,平时学习挺用功,但不知为什么,他写的字总有错,不是多一笔,就是少一画。斯霞怀疑他看不清黑板上的字,就带他去检查。结果发现,他左右眼的视力只有0.1和0.2,要看清楚就必须配眼镜。可是,眼镜是“奢侈品”,会不会给他的家庭造成负担呢?斯霞想自己掏钱帮他配一副眼镜,又怕被人说是用资产阶级“母爱”毒害学生。考虑再三,为了让这个学生能好好学习,将来成为有用的人,斯霞还是给他配了一副眼镜。
储继芳觉得,当斯霞和学生在一起时,她的注意力、情感、才智等都集中在学生身上。“在斯霞的眼中,学生就是学生,是祖国的花朵、祖国的未来。爱学生,就是为了教育他们成才。所以自然而然地,她就把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丢到一边。”
然而,在当时的意识形态下,在阶级斗争扩大化的背景下,教师的良知和灵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。
上世纪60年代初,全国上下掀起了波澜壮阔的学雷锋运动。按照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,雷锋日记里的“敌人”主要是“民族敌人”和“阶级敌人”。雷锋同志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,他可以对“民族敌人”和“阶级敌人”“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”。可在学校里,什么成分什么出身的学生都有,教师也要做到爱憎分明吗?要把学生和其亲人在运动中的命运挂钩吗?
《斯霞和孩子》中3个学生之一的于虹,就是斯霞在这方面遇到的最典型的情况。据斯霞第一届“大改班”的学生金南萍回忆,于虹的父亲在运动中被打成“现行反革命”,后来“畏罪自杀”,母亲也挨了批斗,精神上受刺激很深。
那时,这样家庭的孩子别人是避之不及的,斯霞却把于虹带回家,亲自照顾她。在斯霞仅有的8平方米的小屋里,于虹一住就是一年。斯霞让她的4个子女自己睡,自己带着于虹睡。金南萍激动地描述当时学生们看到的场景:“连于虹身上穿的衣裙都是斯老师买的。可以说,斯老师对于虹比对哪个学生都要好!”
“文革”中,斯霞因为同情“反革命子女”,阶级立场不分,遭到了严厉的批判,还被强行戴上了“修正主义黑样板”、“反动学术权威”、“童心、母爱、人性论、阶级斗争熄灭论的代表人物”等一顶顶大帽子,更被断然剥夺了上讲台的权利。
受到大环境的影响,第二届“大改班”学生也写了一些批判斯霞的大字报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学生吴光美无意中看到了以下一幕——斯霞看过学生任小梅写的大字报后,别的没说什么,只对任小梅说了一句:“你过来,上面有一个错别字。”
“面对批判自己的大字报,斯老师想的居然是检查错别字!后来,任小梅对斯老师很愧疚。斯老师丝毫没有怪她,只是轻描淡写地说,‘你是要革命,要进步,你还小,你才参加批判的’。”想起往事,吴光美唏嘘不已。
师爱永恒
1979年4月13日,笼罩在斯霞头上长达十五六年的“阴云”终于被一股清新的风吹散了。在全国第一届教育科学规划会议最后一天,教育部副部长张承先代表教育部正式为“母爱教育”平反。同时,张承先肯定地说:“教师爱护学生是完全应当的、正确的!”
此时,斯霞已年近古稀,回到学校,她只想“尽最大的努力,担负最大的责任”。
组织上让她担任南京市教育局副局长,她推辞不就,一天也没有去。“我只会做小学老师。”她的“托词”就是这么朴素的一句话。
杨林国,南京师范大学附属小学前任校长。2004年1月12日,他在自己的校长任期里送走了斯霞。他看到了太多令他感动的场景。通过对斯霞教师生涯的追溯,他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,这也是目前国内唯一一篇研究斯霞的博士论文——《追寻教师美德——斯霞教师德性解读》。
在博士论文的访谈中,杨林国无意中记录了一个既矛盾又耐人寻味的现象:学生们各自认为的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不是同一个人。金南萍认为斯老师最喜欢于虹,而在刘红的记忆里,斯老师对李庆(原名李庆莲)最好:“到后来,李庆遇到什么事,第一个找的还是斯老师。她婚姻遇到了挫折,也经常找斯老师,斯老师总是开导她,真是把她当女儿看。”
那么,在李庆和王党生看来,斯老师会不会又是对刘红最好呢?
翻阅杨林国的访谈记录,刘红这个自称为最普通的学生,也有许多被斯霞老师额外关注的细节。
小学时,刘红得了沙眼,总是眨眼睛、挤眼睛,斯霞细心地发现了,带她去检查。家里孩子多,母亲想不到要给她配一块专用的毛巾,斯霞专门给她买了一块新毛巾,教她要用肥皂洗、太阳晒,及时消毒。
40岁那年,刘红和丈夫发生了激烈的矛盾。当时她单位的效益也不好,孩子还小,情绪非常低落。李庆知道她的情况后,就告诉了斯霞。回忆起当时的情形,刘红充满感激:“斯老师急得不得了,多次让李庆带话给我,叫我去,还告诉我: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是稳定,是把孩子培养好。反复叮咛,直到我的情况好转了,她才放心。”
1990年,斯霞80寿辰。第一届“大改班”学生王党生邀请同班同学一起去给斯霞拜寿。刘红觉得自己“混得没出息”,不好意思去见老师、同学。王党生把话转述给斯霞,斯霞听后赶忙说:“我培养的就是普通人,只要每个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,作出贡献,他就是有价值的人。”听了这话,40多岁的刘红像小学生得到了鼓励一样,信心十足地参加了同学聚会。
“我们班这批人好像没什么人当特别大的官,也没有人干违法乱纪的事情,但我们在各自单位都是骨干。我们认认真真做事,堂堂正正做人!这就是斯老师对我们最大的影响。”王党生如是说。
“斯老师对学生的爱是博爱,她爱每一个学生,她对每一个学生都非常了解、非常熟悉。”金南萍觉得像斯老师这样的老师就算在今天也实属难得。
70多年前,夏丏尊先生在翻译亚米契斯《爱的教育》一书时,曾把教育比作挖池塘:“教育没有了情爱,就成了无水的池,任你四方形也罢,圆形也罢,总逃不了一个空虚。”杨林国认为,斯霞给予学生的爱是以尊重、平等、宽容、关怀为基础的,是坚定而不可磨灭的爱。
如今,斯人已逝。斯霞老师化作了南京师范大学附属小学的那座半身像,笑盈盈地守候在校园里,深情地凝望着自己喜爱的孩子们。
塑像的红色基座上,由斯老师亲笔题写的“敬业爱生”四个大字,早已深深镌刻在敬佩她、热爱她的所有人的心上。